俏藏|雪落无声

俏如来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小白狐狸,居住山中,不曾以人形现世。一冬日,俏如来外出觅食,天上忽落大雪,狂风中白雪飞崩,将俏如来逼得仓皇,被迫退至一山洞中躲避,全身落着的雪融化下来,毛毛耷拉着,湿漉漉地滴水。忽而俏如来听到柴火响动的噼啪声,紧张地转头望去,竟有一个将士打扮的男人坐在火堆另一头。昏暗的光线里,男人黑发如瀑,面相凶狠,神色紧绷,却透露疲态,金甲破损露出的手臂隐约出着血。俏如来从未真正近过人族,只多听闻人族猎狐,尤其白狐,以做上好的皮裘衣,便极警觉,又有些害怕地弓起背,男人却只是看了看俏如来,并未做任何事,又慢慢闭上眼睛。

俏如来遍体湿透,此时水汽蒸腾,冻得哆嗦;再回头走,见出洞的路已经被山头吹滚的石头杂草堵住一半,从那空出的一半里,狂风暴雪正涌进来,俏如来冷得发僵,身子小又轻,风一刮,便咕厘咕噜,顺坡势滚回洞内深处,重重摔在岩壁上,昏了过去。

再醒来时俏如来感觉身子暖暖的,迷迷糊糊睁开眼睛,原是被人抱在怀里,坐在火边。俏如来当下心内一惊,抬头看去,果然是那人搂着自己,且盔甲已经卸去,许是为了好让俏如来直接贴上肌肤取暖。贴着小狐狸白毛的手臂受伤,尽管已经粗浅包扎,仍然有血流出来,显然伤得极深。俏如来一下感到明白,又觉得愧疚,想自己已经无碍,想挣出怀抱,不给人再添负担,却被当作是害怕的挣扎。那人加些力按住小狐狸,粗声粗气地说,你还未痊愈!不要乱走。

俏如来聪慧,明白自己被误会,又知道是被此人所救,应当不会是太坏的人,于是乖顺下来,轻轻摇动大尾巴,蹭人的手,又舔舔人手臂受伤处。这让人心内有处什么地方像被紧紧攥了一下。

小狐狸只知自己被人救下,不知此人是苗疆战神藏镜人,战场上受人暗算,身受重伤,与千军孤立,又被围攻,适逢天色异变,不得不暂时躲避风雪,洞口又遭堵塞,才落入如此境地,至今已经数日不眠不休,未曾进食。料是平日的藏镜人,看到这只自己送入洞内的小兽,肯定烤作肉吃以充饥了;但说不清为何,那小白狐狸缩瑟发抖的样子忽然让藏镜人觉得难以下手,醒后对自己稚拙的关切亦让藏镜人觉得陌生而亲近。

像心里忽然被剜开一道口子,厚重的热流淙淙淌出般,他摸了摸小狐狸只掌可握的脑袋。俏如来乖顺地蜷在他怀里,并不逾越,只是将两个细细小爪并成一排,轻轻搭在藏镜人宽大的掌心,蜷起身子小心地睡下了。俏如来恢复过来后成为一团热蓬,绒绒地暖在藏镜人心口,竟让多日未松弛下来的藏镜人也变得困倦,抱着俏如来沉沉地睡去了。

听洞外的声响,听洞顶掉落的水声,约莫又过了三日,雪才终于停下来。藏镜人欲出洞求援,向外走着一看,洞口仍然堵住。藏镜人伤有好转的迹象,正欲搬动石块,却见俏如来灵活地从两块大石头的缝隙里跳出去。藏镜人正欲发怒,感到被愚弄,又被抛下,却从缝隙看到小狐狸极快奔跑,来去捡拾可燃狼烟的物材,堆在洞口,轻细地抬头冲藏镜人叫了两声。藏镜人于是奋力推开几块石头,努力钻出去,由于体力实在不支,又不愿辜负小狐狸心意,只点了烟等待苗疆搜救。一两个时辰后,远处渐渐闻得人声,俏如来知道不能为人见,便用湿漉漉的小鼻子蹭了蹭藏镜人的手心,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簌簌的积雪里。

约莫一年后,朝廷动荡,王愈发猜忌,亲王和皇子盘算斗争。藏镜人身居将军高位,话语权重,又心高气傲,并不容易动摇和拉拢,因此为各方势力不容。彼时文臣年岁已高,寿终正寝,急于寻替补位,各人便都心怀异胎,欲推荐自己的势力干涉。忽然却有位白发年轻人出现在宫中,介入势力斗争。其人秀气斯文,生得极俊俏秀丽,据称曾带发修行,现已还俗,法号千舍利,因那面庞人称俏如来,由亲卫队直荐,望周旋一些空悬事务。王虽不信任生人,却苦于权位斗争,俏如来又确展现出极其过人才能,做出堪称精准的局势判断,久而久之,令王尝到甜头,心生依赖,便不免要留在身侧做参考。

藏镜人主掌军事,尤其对外征伐,少在朝堂,只听闻最近宫内的新面孔,名唤俏如来的白发青年,却几乎未曾谋面,了解更是少之又少。结束一段战事后回来觐见,朝堂已变了模样,那信不过任何人的王竟不时征询一位不过二十余岁样貌青年的意见,青年便谦逊地欠身加以细细解说。藏镜人略通治国,听得出那青年确能给出极好的解法,甚至超乎人力,但不知为何,那年轻人让他感到难以喜爱:俏如来看任何人时,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总像死水般,流转也不见光彩,仿佛任何人在他眼内只是死物。若非从那青年身上看不出任何要害王的迹象,藏镜人一定难放过。退朝路上臣子攀谈,也有人公然议论,只说坊间传闻,讲俏如来在王身边轻易取下一席之地,是因那白雪肌肤和俊俏面容;藏镜人听了只冷笑,那俏如来一副薄情面,若是当真会柔情脉脉地勾引谁,倒反要让他吃一惊,当真想见识见识。

入夜深时,藏镜人听到规矩的几声叩门,开门一看,只见俏如来正襟站立,见藏镜人便乖顺行礼。俏如来抬起头,却见藏镜人衣着随意,头发散乱,原是已准备就寝,霎时雪白小脸竟涨得通红。

藏镜人心里觉得好笑,又不耐烦:又什么事?

俏如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礼盒:听闻罗碧将军远征回来,征途劳累,俏如来得讯甚晚,未及接风尘,特备一份薄礼致歉,还望将军笑纳;这里是一些药材和药丹,算不上珍稀,望将军莫要弃嫌……

藏镜人挥挥手:不需要,不必致歉,你没这义务。如果是想拉拢我就免了。夜深了,若是让人看到你一介新任文官无事向将军献殷勤,只怕影响不好,你回去吧。

闻言俏如来眼睑轻垂,许是错觉吗,藏镜人竟捉到一丝不曾见的细微暗淡。仿佛有些失落般,俏如来轻声道:既是如此,晚辈也不再强求,更不好给将军添麻烦。只将药丹放在这里,将军若愿接受,便再收下吧。说罢盘着念珠,深深一行礼,转身慢慢走去了。一头白发,一袭素衣,远远溶进皎白的月色之中。

藏镜人不喜欠人情,又不喜辜负他人情义,倘若那当真是情义的话。他将药盒拾起来,收进屋内,并不准备使用,便搁置了。

当夜藏镜人做梦,刺骨寒风四起,雪花狂卷。白色的雪地之间唯他一人站立,膝盖冻得作响,仿佛天地夹逼,要他下跪。藏镜人即使做梦也不曾屈膝,硬撑着站立着,却在将近昏迷时,感到一阵柔软蓬松攀住他的手,随后身体被温热涌过,支持他又重新为力量充盈。但当他想去寻找那源头时,天地之间却谁也不在,仿佛有一轻盈娇小的身体跃动的痕迹走过,但已经彻底消失无踪。

第二天再同俏如来擦身而过时,俏如来只是微微欠身,行不轻不重的礼,并未寒暄,也仿佛昨夜无任何事发生。藏镜人说不清对俏如来有什么想法,只觉得此人古怪,不像率性之人,却又不似满载心机,对自己态度似与对旁人有异,又说不清差在哪里,最后只当于己无关,便不去想了。

日月流转,中秋时辰至,藏镜人忙于战事,不便成家,本人又难有意愿,无妻无女,因此总是一人独饮。或有时权贵心有目的,请藏镜人共赴皇子王相私宴,藏镜人总是不愿被当作权势站队,坚决一概推辞。今年并不成为例外,然而当他手提两坛佳酿前往自己惯常的饮酒亭时,却发现已经有人在,而且已经饮得半醉了:面色微红的俏如来抱着酒坛子蜷在石凳上,靠着石桌,听到动静,见是藏镜人来了,竟然微微露出笑容。江湖赋号不虚,俏如来白面朱唇浅笑时,纵使藏镜人,心内也像被轻轻挠了挠似的,淡淡地发紧。

但专座一席被占,还是被俏如来,藏镜人心有不悦: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?想做什么?

哪知俏如来竟然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,闷着头又喝一碗酒,并不回答,抬起头又对藏镜人笑了笑,眼内迷蒙。这次近了,藏镜人看得清楚,那笑意模糊像水中月,且带着七分醉意,若非太擅伪装,俏如来也许已意识不太清楚。

藏镜人翻了个白眼,反而放松下来:傻笑什么,见我便高兴?

俏如来不笑了,眯起眼睛,仿佛是努力辩识眼前人的容貌,随后又轻轻傻笑起来:见你便高兴。

那话太直白,也不知几分清醒几分真,带着滚烫热度一般落在藏镜人心口上。藏镜人皱了皱眉,耳根发烫起来,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,便只好也给自己倒酒,以酒填补空档。这一下俏如来却站起身,要给藏镜人倒酒,又醉得有些发飘,尽倒在碗外头。藏镜人倒完自己的,从他手里接过酒坛:不要你倒,老老实实坐着。俏如来便又乖乖坐下,仿佛困了般,通红的额头压在手上,半是倦意地打起盹。八月十五,圆月白而亮,月光垂下来,轻轻落在绸般的新发上。

见他睡去,藏镜人也不好再说什么,只安静饮酒。藏镜人原本也是不喜爱说醉话的人,酒后毋须多言,只享受倦意就好了。饮酒一时忘了时辰,藏镜人酒量又好,醉意深时已近三更,忽见俏如来缩了缩身子,发出细细的呻吟,才意识到时至深夜,露水都落下,藏镜人自己饮酒不觉冷,料想俏如来是感了寒意,便准备推醒;哪知这一伸手,或许因为被酒精升高的体温,让俏如来苏醒了趋暖的本能,竟将两个细细玉手并作一排,搭在藏镜人臂上,稍微用力地抱住。藏镜人体内忽而像有电流滚过,血液凝滞一般,心内像被什么东西攥住。身体也许记得,过去的某一刻曾有过无限贴近的那样的感觉……然而酒精终于扩散得太厉害,在回想起来前他已经昏沉沉地睡去;再醒来时在自己房内,盖着棉被,毫无宿醉之况,昨夜发生的事情,似乎记得,又似乎不记得了。

藏镜人起身向外走去,在宫门口遇见俏如来。藏镜人几乎感到好像有什么理由,让他能同俏如来攀谈两句,但又记不得什么事,竭力回想,只记起一片雪白色和坐在其间疑似俏如来的白发身影。俏如来见况似有意关切,然而藏镜人心气高傲,怎好说自己忘事,只说无碍,且与他俏如来又有何相关?

俏如来原本低颔的眉眼忽然微微抬起,含着光亮。前辈可知,纵东西南北归去来,夜深亦同看千岩雪。早朝是时候了,我先行上朝,前辈,请。

藏镜人不喜关切朝中政局,只听闻最近又诡谲甚多,王年老体衰,皇权便暗流涌动,但并不细细过问。他是武官,更管对外征伐,对朝政内况本就不该有干涉权,即使作为大将军,无论民望或地位皆高,资历又老,许多暗流希望拉拢他,但藏镜人一概不闻不问不睬。

数月后已至凛冬,某日早晨,藏镜人不必赶赴朝中时,难得清闲,用完早餐后便闲行漫步驱逐体寒,忽听得花园里有人声或许以为天冷无人,竟压低交谈。藏镜人躲在假山石后,却听得似是谋反兵乱之绸缪,又细用密文。藏镜人心下一惊,平日里既熟悉战场暗号,便得一听,却听到俏如来的名字夹在内中,竟一时没沉住气,冲出去压制二人,逼问计划。二人低级官宦打扮,慌忙解释毫不知情,只负责传话;藏镜人一手制住一个,奔赴王宫,预备禀报此事;却不知何时开始脚步趔趄,摔跪在地上,忽而想起早餐多了一道平时不见的浓茶,他当时并未多想,只是一饮而尽……昏迷过去再醒来时已在监牢之中遭到秘密囚禁,看管的人手竟是俏如来亲自调动,据传预备即日了结,怕夜长梦多,苗疆战神大闹,不好耽搁。不多久,俏如来亲自送来一碗中药,以玉碗盛住,跪放在藏镜人面前,柔声说,前辈,理由已充裕,您应该明白,我不必说谎。这是我的心意……对您来说,也会比堂皇死在明日轻松。请。

你何时明白过我藏镜人?藏镜人只笑起来,先是冷笑,随后是熟悉的放声狂笑。狱卒有的紧张,有的畏惧,有的握紧手内的武器,有的脸上发白。俏如来面色无澜,平静地看着藏镜人的眼,一句话也没有多说,盘着手心内的佛珠,背过身慢慢走远去了。在他身后,藏镜人欲将玉碗打翻,却没伸出手,只是盯着那身影,紧紧地盯着。

当日子时,监狱墙壁被打穿,玉碟掀翻,藏镜人越狱,一干人马没能拦住,自此苗疆战神消失在夜色之中,名义身份皆被抹杀。同一日从苗疆消失的还有一个人。追捕藏镜人失败,官宦受王命征询俏如来意见,却见俏如来寝屋干净无尘,仿佛从未有人住过,俏如来人间蒸发,再也不见。

许是本能,或只是运,藏镜人一路疾奔,竟奔上近三十年征战生活中唯一遭遇埋伏围攻战败过的山头。这山上如今又逢冬日,雪竟不合时宜地又落下来,落满藏镜人的肩头。而他仍然满身逃离时所受的创伤,疲惫,重重积压。藏镜人在雪地中停下脚步。

他忽然听到身后有踩雪声。这脚步声极其细微,方才一直不见,现在也许是为了让他听到,才出现在视听范围。俏如来站在他身后,念珠相碰发出嚓嚓沙沙声。

你来做什么?藏镜人听到自己问。

我对前辈有亏欠。前辈既已离开……苗疆已不再需要我。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任何人都不会再需要我。我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……

藏镜人听得,俏如来的声音从未这样发着抖,然而平静,然而又确实带着颤意。

您愤怒吗?愤怒的话,取我性命消火吧。

我为什么要那样做?藏镜人反问,竟比平日语气冷静。我是不关心,不是不明白,我是不说,不是不知。从来便不是你要谋反,便不是你要杀我,王只是令你去做,令你装作假借王令,除掉我这个心腹大患,谁在吹枕边风,谁在造势,我其实都清楚,关你何事?

原来您都明白。……

我不明白。藏镜人转过身看着俏如来。我不明白,为什么?

俏如来的睫毛微微垂下去。您同王和亲王从小形同手足,一同长大,怎能接受最终因得疑心病被背叛,被处决?我原想,经我的手,或许能让您不甘,让您愤怒,进而叛逃;或者至少,被来路不明的青年阴谋家害死,也许不会让您感受到太强烈的众叛亲离,我不想让您太痛苦,不想让您太……人的感情,或许我还有一些不能厘清。我做得不好吧,对不起。

他说话时眼底润湿,泪水落下来时,自己也无措地睁大眼睛,看那炽热的水珠落在雪地里化开。藏镜人忽然明白过来般,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。那样稚拙的,细嫩的,真诚而混沌的,清晰而隐秘的……他走上去轻轻抚摸俏如来的头发。来回地一遍一遍抚摸。白发的青年无声地啜泣着,慢慢褪去变化,回复原来的样貌,雪白蓬松的绒毛被眼泪打湿,正是藏镜人熟悉的容纳那颗心的身体。

藏镜人伸手抱住小狐狸俏如来,在雪地里静静躺下。早就说过你不曾明白,如果是你我就不会吗……俏如来蜷伏在他胸口,停止了流泪,安静地舔着藏镜人的手心和脸颊。雪一刻也不曾停止地落下来。两颗发着烫的心在雪地里紧紧相贴着。白雪落下来,落在地里一颗一颗烧灼般晶亮的泪痕上。

评论(5)
热度(32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